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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发,关注后可能污染您的时间线。收到批评会和收到夸夸一样高兴,如果觉得文里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请直白地告诉我吧

【明日方舟/雪境】俱焚

看完风雪过境剧情后激情迫害喀兰贸易,大国入侵IF线。毕竟没人规定救亡图存一定能成功是吧(屑颜),帝国坟场也是一种出路。

好久没写万字以上的东西了,试图复健中。私货有,ooc,文笔差。谢拉格伪全员,私心打了银灵tag,不妥见谅

“浮生旧事多不值一提,除却曾得知音你。浩然山海与苍茫天地,都将替我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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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25,7:00,图里卡姆镇

    货车司机是个菲林,他自得其乐地吹着口哨时,极光看见他的尾巴尖在椅背上一下一下地打着拍子。墨镜遮住了他半张脸,让人很难分辨出他的年龄。他咧开嘴笑时露出一口不整齐的黄牙,有着中年人的沙哑嗓音,但他哼唱的曲调又很潮流,极光听都没听过。

    她坐在副驾驶上,路况颠簸,她把那个黑色的包紧紧地抱在胸前。为了方便前来交流和游览的外国人,喀兰贸易精心修建了谢拉格关口处的道路。她的哥哥写信自豪地说这里的基础建设是谢拉格的门面,他和工友们多么斗志高昂地把那些沙土和砾石铺平。但现在这条道路已经破烂不堪,到处是弹坑和制式武器的残骸,两侧的建筑也都极为残破,只剩下一半的广告牌在风里晃晃悠悠地垂下来。

    她的哥哥花了五个月把这里建设得有了几分现代化国家的样子,而哥伦比亚只用了三天把这里变成废墟。

  “看起来挺糟糕的,是吧?”司机见她往车窗外望,主动跟她搭话,“过两天就给你重新修好。嘿,我货箱里就全是建材,带全自动组装模块的,全到位以后要不了两天就把这条路恢复一新。”

    极光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司机把她的反应当成了震惊,更得意地接上话头:“你说你回来是干嘛的?接家里人出去?”

    极光回过神,这套说辞她早已烂熟于心:“是,听说哥伦比亚要出兵就往回赶,我家只有我一个女儿。”

    司机对她的处境饱含同情地“哦”了一声,忙里偷闲空出只手拍了拍极光的肩:“你看,你这担心多余了,等你到家时说不准仗都打完啦。咱们哥伦比亚不兴乌萨斯那套,对平民都是保护的。”

    他安慰的语气很真诚,不知道是极光塞给他的那把钱让他对她充满了好感,还是她那个独生女急于把父母带出战区的故事让他感同身受。

 “爸妈年纪大了嘛,”极光干巴巴地笑,“总是不能放心。”

 “嗐,谁不是呢,”司机感慨,“我说要来谢拉格跑货的时候家里老婆也不同意,说再怎么也是打仗的地方,不安全。”

  “你是怎么说服她的?”极光尽量表演一个落后小国里对哥伦比亚颇有好感的国民。

  “我说我又不上前线,只是给后方运运物资,谢拉格还有本事偷过我们哥伦比亚军的阵线不成?而且打烂了重建从来都是最挣钱的生意,我跑完这趟,我跟她生几个崽子上私立学校的钱都不用愁了。”

  “真的?”

  “不过确实出了点岔子,”司机惆怅地叹了口气,“我当时跟她打包票说十月结束前肯定尘埃落定,能回家给她过生日,结果拖到现在,回去肯定要被她唠叨了。”

  “你对她真好。”极光说。

  “那有什么办法,谁努力挣钱不是为了爹妈和老婆孩子?我…”

    巨大的弹坑截断了道路,也把他的后半句话堵在尖锐的急刹中。惯性让极光往前一冲,还好系着安全带,才没有撞到挡风玻璃上。放在手边的盾牌与车门狠狠地撞击,发出沉闷的“咚”声。

    穿着哥伦比亚军装的年轻黎博利朝他们跑过来,司机骂骂咧咧地摇下车窗和他说话。片刻后年轻人向他敬了个礼,继续回到路边警戒。司机靠到椅背上,点上了一支烟。

  “怎么了?”极光问。

    司机吐出烟圈:“他说前面出了点情况,路况走不了货车。今晚前线对喀兰山发起总攻,拨不出人手修路,让我们在这等到后天施工队撤下来了再往前走。”

  “可我…”

    司机往窗外磕了磕烟灰:“小姐,要我说,你也等到后天再往前走算了。你家在…湖区,是湖区吧?”

  “是。”

  “湖区早就在我们哥伦比亚的控制下了,这两天不会有战事的。喀兰山大概是最后一仗了,今晚过后,仗就打完了。你去湖区接爸妈,我把路修完了回家找老婆,咱们不差这两天。”

    极光假装整理手提包里的东西,低下头掩饰自己高速思考如何找借口的表情。司机把她的沉默当成了犹豫,又吸了一大口烟,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话。

  “你说我回去怎么哄老婆才好,”极光闻到司机身上劣质烟草的味道,哥伦比亚香烟中添加了各种工业提取的香精,对于谢拉格人来说呛得刺鼻,“我说好了回去给她过生日的。”

    极光的手伸在包里,紧张地捻着里面文件的纸角,厚重的纸质光滑而冰冷。

  “你说这希瓦艾什也算个人物,居然拖我们哥伦比亚部队拖了这么久。不过他失策就失策在不该和维多利亚勾结来袭击咱们的拓荒队…”

    是啊,现在各国的城际网络都在讲这个故事,谢拉格的领导人放任维多利亚的特种部队进入境内,袭击哥伦比亚靠近谢拉格的拓荒队,哥伦比亚为了维护国家安全,不得不出手震慑。纸张锋利的边缘划破了极光的手,一抹红色洇在了白纸上。

  “我看新闻说,维多利亚的部队还潜伏在雪境某处,实在是不能放心…”极光磕磕绊绊地开口,“万一,万一他们…”

    司机听了她的话,认真地坐直:“对哦,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咱们的部队一点没防备维多利亚佬混在雪境里下黑手…”

  “所以我还是想着赶紧回家,我好歹在外面受过些训练…回家去或许能有些作用…”

  “咳,也是,”司机潇洒地把烟头扔出窗外,开始掏口袋里的钞票,“说好了这些钱送你到湖区,你等我退你一半…”

  “不用了,”极光解开安全带,拿起盾牌,去开车门,“跑这条路你也不容易,多的钱留着给孩子买零食吧。”

    她跳下车,深吸一口气。记忆里故乡的风总是冰冷而清新的,如今却只有硝烟残留的味道涌入肺中。相比于她上次回来时焕然一新的面貌,现在路两边残破的墙壁反而更接近于她小时候谢拉格凋敝的样子了。定向炸药爆炸后的气息仿佛在嘲笑谢拉格人曾经短暂地拥有过的那个梦,梦里他们向这片大地打开门,以平等的姿态走出去。

    现在这个梦被哥伦比亚轻易地戳碎,醒来后只有环抱着谢拉格的雪山依然俯瞰着这片土地,沉默地注视着这场毫不势均力敌的战争。

  “耶拉冈德在上。”极光祷祝,顺着坑洼不平的路向喀兰山的方向跑去。

 



    12.25,11:00,喀兰圣山脚下

   “所以,请告诉我们,我们的名字是什么?”

    菈塔托丝听见战士们喃喃的念诵,混杂在远处激烈的战斗声和伤员的呻吟声中。平生第一次,《耶拉冈德》中的字句无法再让她感到平静。血腥味和焦糊味令她头晕目眩,阵线上又传来一声爆炸,震得她恶心想吐,却没有打断战士们低沉的和声颂念。

    她认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她记得那个断了一条腿的年轻人的名字;知道那个正在擦拭自己武器的乌萨斯是喀兰贸易工厂中的首批工人;她看见战死者苍白的脸,想起这是那个在她继承布朗陶家时向她微笑的男孩。

  “耶拉冈德回答:我已为你们想好名字。从今天起,这片土地就叫作谢拉格。而你们,就是谢拉格人。”

    菈塔托丝抹了把脸,随手把血污摱在尾巴上,推开了指挥所的门。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正在里面等着她,他低头看着桌上的沙盘,诺希斯站在他身后。

  “我的战士说你想见我。”菈塔托丝说。

    银灰不置可否,他的目光没有从沙盘上移开,用一根手指推倒代表着防御阵线的小旗。

  “最多三个小时后,这里的防御就会崩溃。”

  “四个。”菈塔托丝说。

  “是三个。”诺希斯低沉地说。

    菈塔托丝高傲地扬起脸:“四个,我了解布朗陶家的勇士。”

  “作为阵线最主要装备的弩炮是我负责改装的,”诺希斯冷冷地道,“继续保持这个功率的齐射,两个半小时后就会报废。”

    菈塔托丝沉默了,她的兽耳无力地耷拉下来,尾巴软软地垂落,只有脊梁依然挺直。

  “山脚下的阵线崩溃后,我们在山上还设有两处阻击点,”银灰依然没有抬头看她,只是指了指沙盘上代表圣山的起伏作为示意,“哥伦比亚军对圣山的地形不熟悉,大概还能再拖延七到八小时。”

    他停顿了片刻,似乎是在给她咀嚼这一信息的时间,随即续道:“也就是说,到今天夜里,这场战斗就结束了。”

  “你来就是对我说这个的吗?”菈塔托丝轻轻地说。

    恩希欧迪斯终于抬起头,雪豹浅色的眼眸中目光平静:“我来送你一样东西。”

    他递给她一个档案袋,菈塔托丝拉开它,里面是几份印刷精美的文件,写满了维多利亚语。她维多利亚语不算熟练,心乱如麻之下看不懂上面繁复的法律辞令,但又不愿意让他看出自己方寸已乱,只能佯作无事地把它重新放回档案袋中。

  “这是什么?”她问。

  “你答应把布朗陶家的林地作为主要阻击阵线的报酬。”

  “别卖关子,希瓦艾什。你知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伦蒂尼姆大学的入学手续,正在等待菈塔托丝·布朗陶的签字。”恩希欧迪斯挑了挑眉,“战争结束后你离开谢拉格,还赶得上维多利亚的新学年。我曾经说过,假如你有机会走出去看看,成就未必在我之下,现在是个验证我猜想正确与否的好机会。”

    菈塔托丝嘴唇颤抖,远处又是一声爆炸,她知道这意味着几十条生命的消逝。她的大脑依然一片空白,还没有来得及理解恩希欧迪斯话里的意思,但心脏处已经预先开始灼痛,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悲伤。

    她想要破口大骂,想要嚎啕痛哭,想抓起一切能抓起的东西砸到眼前的人脸上,但希瓦艾什家主的神色沉着镇定,似乎全然不知自己刚刚说了多么残忍的话。

  “我把林地作为阻击战线不是为了报酬,”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咬字清晰,声线平稳,“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你是个没有感情的混球。”

    银灰居然淡淡地笑了笑:“那如果我说这份礼物是友谊的表示,你是否会感觉好些?”

  “胡扯。”声音里不稳定的颤抖警告着菈塔托丝,她应当把话尽可能截短。

  “那我们不妨再换个说法,”银灰直起身,“菈塔托丝,你是我的属下,我有任务给你。”

    菈塔托丝,不要哭。她对自己说。银灰比她高得多,她只有站直了扬起脸,才能保证与他对视。这样很好,头抬得更高,眼泪就不那么容易落下来。

  “菈塔托丝,我命令你守望这片土地,即使它不再被称为谢拉格。”

    她没有点头,她觉得自己是融雪季阳光下的冰雕,稍稍一碰就会坍塌成湿得一塌糊涂的一摊。

  “菈塔托丝,我嘱托你带领这里的人民,即使他们不再被允许坚持自己的信仰。”

    她眼前模糊一片,仿佛又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和休露丝围绕在奶酪火锅边,尤卡坦坐在一旁翻着一本书,是《耶拉冈德》。

  “菈塔托丝,我请求你看顾我的姊妹,她们…”

  “我的妹妹还在战场上!”菈塔托丝尖利地吼道,只有歇斯底里的尖叫才能掩盖哭腔,“恩希欧迪斯,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休露丝和尤卡坦现在就在几百米外与哥伦比亚人战斗…你有什么资格让我…”

    她说不下去了。灵知啧了一声,不耐烦地别过脸去不看她。银灰绕过来,站到她身边,把手搭在她的肩上。

  “菈塔托丝,我承认这是沉重的负担,”银灰帮她整理好衣领,“这条路我也不知道要如何走下去,所以我希望你走出去看看,来寻找答案。”

  “你怎么知道我能做到?”菈塔托丝低下头。

    银灰理好了她的衣领,又拍了拍她的肩:“我说过,如果你有机会去维多利亚读书,成就未必在我之下。我看人一向很准。”

  “恩希欧迪斯,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个自大狂?”

    她听见诺希斯的嗤笑,银灰也笑了:“有,但我一向把这句评价当成赞许。”

  “想到要靠我努力证明你眼光确实很准,真是不甘心啊。”菈塔托丝轻轻说。

    她以为银灰会嘴上不饶人地接上她的嘲讽,就像之前的许多年里一样。但她多年的对手和同伴这次没有顶她的话,不懂得敬畏神灵的独裁者深深地望向她,竟然颔首向她行圣山礼:“耶拉冈德在上,祝你前路无阻。”

  “你要上山了吗?”菈塔托丝问。

    银灰微微点头。

  “耶拉冈德在上,”菈塔托丝沉默良久,终于缓缓道,“祝你武运昌隆。”

    她感到银灰的手从她肩头移开了,雪豹向门口轻捷地走去。诺希斯没再多看她一眼,径自跟上。指挥所的门在她身后打开又关上,阵线上的喊杀淹没了两人离去的脚步声。而菈塔托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低着头死死地抱着那个档案袋,甚至不敢回头。

    她想起几个月前图里卡姆的关口失陷的夜里,阿克托斯在列阵前对她说,如果他能活过今夜,就向恩希欧迪斯承认,或许喀兰贸易所做的事从一开始就是对的。她那时还能维持自己一贯的讥刺作为面具,嘲笑阿克托斯说事已至此还要坚持这种无意义的倔强真是幼稚。但那头熊真的死在了与哥伦比亚人的战斗中,到死都不需要向希瓦艾什家的自大狂低头。

    而她也终究没说出那句话,大概真的只有在燃烧的房子里,她和恩希欧迪斯才能互相敞开心扉。

  “耶拉冈德呀,”菈塔托丝喃喃自语,“请原谅我。”

  “我想…或许我们本该成为朋友的。”

 



    12.25,13:00,溪地

    山涧正在枯水期,裸露的河床上积了齐溪深的雪,极光把盾背在背上,在积雪上跋涉。这是一条只有谢拉格最老练的猎人才知道的近路,而即使是他们,除非万不得已也绝不愿意走这条路进山。随着近些年现代工业被引入谢拉格,肯在严寒中走这条路讨生活的猎人也越来越少了,极光涉过雪窝时隐约听见猛兽的吼叫。

    她去向罗德岛递交辞呈时,看见博士也正在琢磨谢拉格的地图。在她开口之前,博士就把她叫到身边,若有所思地问她,如果她是哥伦比亚军的指挥官,要如何封锁圣山确保重要人物不会逃出?

    极光一凛,原来博士知道她来是想说什么。但博士随即竖起一根手指阻止了她对自己动机的解释,他说洛拉,记住,我不知道你辞职是去干什么,我们只是在闲聊。

    于是极光站在博士身边,博士自问自答地假设了几种哥伦比亚军的部署,每一种都严密得让极光绝望,但每一种又随即被博士指出了破解方式。极光忍不住再次雀跃起来,她怀抱着希望说,博士,那如果你是谢拉格的指挥官,要如何打赢这场战争?

  “洛拉,不是所有残局都有扭转的方式,”兜帽的阴影下,博士睿智而忧伤的目光注视着她,“一个优秀的棋手不仅要做到下赢那些还有胜机的棋局,也要做到准确识别出那些已经不可能获胜的棋局。”

    极光的心沉沉地坠落下去,她想要说什么,但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博士轻拍她的肩,温和地继续道:“但是洛拉,并不是所有东西都能被当成棋子放到棋盘上衡量的——在一局必输的对弈中,我们依然可以去达成一个心愿,保护一个人…或者仅仅是听从自己的心。”

    他提笔在地图上划出了一道线,拍了拍极光的肩:“如果我是哥伦比亚军的指挥官,我会注意封锁这条路线…但幸好我不是。好了,洛拉,我希望还能再接到你的入职申请。”

  “这张地图送给你当作离职礼物,”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可不要让凯尔希医生知道。”

    极光靠在一块岩石上打开提包,呵手取暖后取出那张博士送给她的地图。她向天望了望,靠太阳的方位确定了大概的方向,对照着地图确认自己没走错,重新把它收好。

    她需要加快脚步。

 



    12.25,15:00,喀兰圣山后崖

    锏隐于山岩后屏息听着对手的动静。这是场危险的捕猎游戏,她只有一次机会,以致命的一击终结猎物的性命。

    这条小路因为险峻而鲜有人知,一侧是绝壁,一侧是万丈深谷。即使没有生死搏杀,临着深崖的滑溜冰面和狭窄崎岖的路况也足以夺人性命。这样的路上部队无法结阵,因此被哥伦比亚军从主攻方向中放弃了。但他们显然不介意放些新鲜玩意来测试军事科技的最新成果,比如正在和锏对峙的这个…“东西”。

    锏听见对手粗重的呼吸靠近了,轻盈地跳到另一块山岩上,攻击足以劈裂石块的战士落地时却如羽毛般寂静无声。

    这是曾在卡西米尔的竞技场上令对手感到绝望的技巧,战争开始后却全然宣告无用。火力压制下她甚至很少看到敌人的身影,只能徒劳地对着炮弹和炸药挥剑。恩希欧迪斯依托林地与哥伦比亚军反复争夺阵线的那个月里,她曾在五天里三次破坏哥伦比亚军的运输轨道。但这个工业怪兽对这些物资损失毫不在意,恩希欧迪斯想方设法为谢拉格引入特种钢索的技术,而那些带着各种科技公司徽记的运输车源源不断地修复她造成的破坏,每个货箱里都装着谢拉格一整年的产能。

    她的对手恼怒地嚎叫起来,她听见巨石在崖壁上四分五裂的声音。锏攀着岩壁向上跃去,停在一尺见方的落脚地上。银灰在与罗德岛的交易中获得了许多情报,包括洛肯水箱的残存信息。洛肯水箱明面上被摧毁了,唯一的成果被送到罗德岛保护,但其它科技公司从它的残骸上汲取科研成果,如同食腐动物吮吸血肉。

    而哥伦比亚军方显然不介意将这些成果应用于战争。

    她继续向上攀爬,避开对手源石技艺的感知范围。它拖着沉重的脚步越走越近,而锏最后站定在山路上方三米处一块凸起的坚冰上。

    脚步声消失了,它在锏下方站住,大概是察觉了附近有其它生物,但还在确认那究竟是什么。锏一寸寸拔出巨剑,她们无声地对峙着,紧绷的气氛仿佛令山风为之止息。又是一块巨岩被无形的源石技艺攥紧了,被缓慢地拖拽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呻吟。

    锏用脚尖轻轻踢落细小的冰块,冰晶落地的细微声响在双方耳中听来却如同雷震。巨岩被不可言喻的力量抡向锏所在的方位,但在那之前她已经纵身坠落,一瞬前立足的坚冰在撞击下粉身碎骨。对手听见她下落的声音,怒吼着收回法术控制的精神实体来攥碎她,但在那之前锏已经站在了这个生物的背后,挥舞巨剑劈在了它的身躯上。

    随后她向后纵跃,准确地躲过了因为失去支撑而砸下来的巨岩,尘埃四溅。

    锏走上前确认对手的状态,它的本体并不像自己的法术那样坚韧,已经被砸得不成形状。有那么一瞬间锏有些好奇它还保留着多少自我意识,但显然与迷迭香这位精英干员比起来,它的心智混乱得多,这对于生物改造成果来说是粗糙的劣化,对于战争兵器来说却是难得的进步。

    进攻性更强,也更好控制。

    锏蹲下身,从乱七八糟混在一起的皮肉骨血中拨出一个已经破碎的人造装置。上面没有科技公司的logo,但确凿无疑是哥伦比亚的某个势力植入人类体内的感染器官。

    它身上甚至还带着谢拉格语的传单,锏捡了一张把装置包裹起来时瞥见了还没被血染污的一半文字:“哥伦比亚总统声明,希瓦艾什的行为是对哥伦比亚国家安全的严重威胁,也是对谢拉格国家利益的可耻背叛。哥伦比亚军将被迫进入谢拉格,我们与谢拉格人民有着共同的敌人…”

  “不知道你在被他们变成这样之前是什么人。”锏抓起一把雪擦了擦手上沾上的血肉,对自己的猎物说,“你们还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想走这条路抄到阵线后面?我和恩希欧迪斯约好了要守三个小时的,时间才过了不到三分之一,就来了你这种离谱的东西。”

    她少见地叹了口气:“希望我们都能四肢完整地会合。”

 



    12.25,18:00,喀兰圣山藏经洞

    山上的日落比平原来的要晚些,谢拉格所处的这片盆地已经没入了黑暗中,圣山上的阵地里还涂抹着夕阳淡金的余晖。晚霞嫣红的颜色映在高山的积雪上,和战士的鲜血流淌在一起。诺希斯站在山洞外,遥望着日轮逐渐沉没到地平线下。

    在谢拉格千年的历史中,每当局势不那么稳定,蔓珠院的长老们都会将部分典籍藏入这里来躲避战祸。但现在战争这头凶兽撕咬着耶拉冈德的躯体,这里反而一本书都没有了。戴着面具的战士们沉默地紧握着自己的武器,连伤者也绝不发出一丝呻吟,安静地和战友的尸体并肩躺着。

    但这并不能延缓哥伦比亚发现这个驻扎地的时间。此时此刻,无数的无人机正盘旋在圣山中,耳目是迟钝的生物感知信息的渠道,而这些冷酷无情的机械靠温度来分辨聚集的人类。只要一轮呼叫打击,整个驻地就会被定向制导的震荡弹撕成一片血雾。不过他们不需要担心这个,在无人机完成对这个区域的搜索之前,这里的兵力就会在轮换阻击中消耗殆尽。

    虽然安静对战术上的隐蔽毫无作用,但很适合让人思路清醒。厚重的积雪压抑住了战声传到这里,灵知只能听见山风呼啸。要下雪了,而且会是一场暴雪,或许是耶拉冈德在哀声抗拒外来者对自己土地的践踏,但没有用,来自莱茵生命的防寒材料是在极北之地的极端低温中完成测试的,现在已经作为防护服材质全面列装了哥伦比亚部队。暴风雪对山雪鬼的影响比对敌人更甚。

    这是他在罗德岛知道的,那个叫麦哲伦的干员快活地向他介绍自己在极北的科研任务,其中就包括了最新的材料性能测试。他拎着她非要送给他尝尝的刨冰走出她的实验室时,看见恩希欧迪斯在走廊里等着他。银灰听完他的转述,表情没什么波动,只是问,如果我们要复刻这种材料,在技术上有难度吗?

  “她讲的很细致,我理解起来没什么障碍,”灵知拿着那份刨冰,觉得自己的样子真是滑稽,“但大规模生产这种材料需要的不是一个科研工作者和研究所——”

    是上下游的几十个工厂,全套更新换代的整个生产线,足够养活这个生产线的商业化订单,和可以与新装备磨合的一整支部队。

    诺希斯·埃德怀斯的目光望得太远,可他的脚始终被坚冰禁锢在落后的土地上。

  “她甚至没把这些当成机密。”银灰说。

  “是,她是个研究员,”灵知短促而尖锐地笑了一声,“她没有义务考虑这些技术在军事上的应用。”

    银灰静静地看着他,说没关系,诺希斯,我们尽力而为。

    他想起更早以前,自己举家离开谢拉格时恩希欧迪斯来与他告别。十四岁的恩希欧迪斯说“我们两个要一同将谢拉格变成一个无比强盛的国家”,而二十九岁的恩希欧迪斯只能说“没关系,诺希斯,我们尽力而为”。

    我们尽力了。站在谢拉格武装力量最后的驻扎点前,灵知对十四岁的自己说。我们尽力了。

    山路尽头有两个身影映入眼帘,打断了诺希斯的回忆。灵知的指尖立刻凝出了冰蓝的法术,但随即就以黎博利锐利的目光在苍茫的暮色中认出了锏标志性的双角和恩希欧迪斯身边盘旋的丹增。他松了口气,向他们招手示意。恩希欧迪斯望见他挥手,抢上前几步站到他身边。他闻到雪境之主身上的血腥气和一股浓郁的香味。这种香气原本是诺希斯极其熟悉的,但他从来没嗅到过它强烈到如此地步。

  “你受伤了?”诺希斯惊问。

  “不是我的血。”恩希欧迪斯说。

    已经不需要问为什么会这么香了。锏已经跟了上来,径直往山洞里走。她背上伏着一个人,山雪鬼们自动让出空地来,让她把伤员放在地上。黑骑士跪在伤者身边,他整个人裹在恩希欧迪斯的大氅里,但诺希斯已经知道了那是谁。

  “魏斯。”灵知轻声道。

    黑骑士把已经被血和香气浸透了的大氅解开,露出讯使毫无血色的脸。灵知也走到他身边跪下,借着夕阳最后的光看见依特拉腹部插着一把浮游刃,麝香味和生命力一起从致命的伤口中汩汩流出。

  “不能拔,”灵知挡开锏伸向浮游刃的手,“一拔立刻就死。”

  “先把血止住,”恩希欧迪斯站在他们身后,压低声音急促地道,“锏带他上山去找圣女大人治伤,我和诺希斯带着剩下的人去阻击点。”

    锏屈指去试讯使侧颈血脉的搏动,摇了摇头:“来不及了,要下雪了,这里离蔓珠院至少还有六公里,我带人上山走不了那么快。”

    他们陷入沉默。讯使断断续续的呼吸声轻而浅,诺希斯想起很久以前,还是个孩子的银灰外出打猎,没有带回野味,却把一只冻僵的小依特拉抱进了希瓦艾什家的老宅。那时魏斯也是这样裹在恩希欧迪斯的披风中,脸颊青白。

    丹增忧伤地啾鸣了一声,从恩希欧迪斯肩头落到地上。

    依特拉慢慢睁开眼睛,二十年来第一次,诺希斯发现魏斯的眼睛与谢拉格晴日的天空颜色相同。他忽然很遗憾,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些注意到雪境有这么美呢?

  “老爷…”青年虚弱地叫。

  “我在呢。”恩希欧迪斯半跪在讯使身边,摘下手套,抓住了他的手。

  “去做您该做的事吧…不要…管我…”

  “你是我的家人,”恩希欧迪斯说,“我现在该做的就是陪在你身边。”

    讯使艰难地扬起嘴角,露出一个被疼痛扭曲了的微笑。他无力地与银灰的尾指相勾,作出属于承诺的手势来:“在下…很荣幸…能作为您的属下…”

  “我也很荣幸能拥有你这样的同伴。”银灰把战士冰冷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魏斯,你做得很好,我一直很感谢你。”

    讯使渐渐涣散的目光落在无限远处:“真遗憾啊…不能和您走到最后了…”

  “没关系,魏斯,睡吧,”银灰轻柔地说,“我们一会见。”

    依特拉长长的睫毛微微翕动,而后缓缓合拢。他眼中苍蓝澄澈的颜色也隐没在黑暗中了。银灰把手按在讯使冰冷的额头上,以古老的礼节深深低头。

  “耶拉冈德在上,”银灰喃喃道,“请给您的孩子安稳梦境。”

    然后他直起身,灵知和锏已经站好等着他下令。太阳已经落山了,黑骑士的神色在阴影中晦暗不清。恩希欧迪斯深吸一口气,向挚友道:

  “诺希斯,这里还有多少人?”

  “能作战的还有一百三十二个,不算我们俩的话。”

  “锏。”

  “在呢。”黑骑士随手抛下腰间的佩剑。

  “我和诺希斯带剩下的人给你争取时间,你现在上山到蔓珠院去见圣女大人。”雪境之主冷静地道,“你对她说,如果耶拉冈德愿意在风雪之夜为她找到一条从崖后向少女峰方向走的山路,那么恩希亚会在少女峰上等着她。”

  “我记得没人爬上过少女峰。”锏淡淡地说。

  “恩希亚一直想试试,”恩希欧迪斯轻抚着丹增的翎羽,“我相信耶拉冈德也会保佑圣女大人的。”

  “就当是能做到吧,”锏漫不经心地摩挲双锏的柄,“然后?”

  “然后你可以和圣女大人一起试试在这种天气里爬山。”

    锏嗤笑了一声:“如果她要见你呢?”

    银灰沉默了片刻道:“那就帮我劝劝她。”

  “她会恨你的吧?”

    银灰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微笑:“如果那能让她对我的死开心一点的话,也不错。”

  “你有时候真是个混账,”锏调整了一下背后巨剑的角度,“那我走了?”

    恩希欧迪斯点了点头权作同意,灵知也伸出手去和她握手作别。

  “这就算告别了啊,恩希欧迪斯。”锏笑了笑,“没有别的什么要对我说了吗?”

  “那祝你能找到合意的下一份工作。”银灰也笑。

    锏挑眉:“我可没有辞职的意思,别告诉我你打算解雇我。”

    他们同声而笑,连灵知都轻哼了一声。黑骑士向洞口走去,她没有回头,但擦肩而过时拍了拍灵知的手臂。雪终于落了下来,银灰和灵知目送着她背着巨剑的身影隐没入狂风中。诺希斯突然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喃喃道:“这告别还真是潦草啊。”

  “没想到你会是那个批评我缺乏仪式感的人。”雪豹慵懒地道。

  “没有,我很庆幸,”灵知撇了撇嘴,熟悉的人都知道,这是他用来代替微笑的表情,“我之前真担心被迫目睹令妹那种活蹦乱跳的生物黏在你怀里又哭又叫,拖都拖不走…”

  “那只好让圣女大人来擎受这种福分了,我留下来听你的刻薄话。”恩希欧迪斯把住诺希斯的手臂,“走,我们该回阵线上去了。”



 

    12.25,19:00,蔓珠院

    恩雅支颐坐在议事厅的尽头,膝上的信纸还残留着属于讯使的淡淡香气。三天前又一道阵线崩溃时魏斯把这封短信送到她手上,纸上恩希欧迪斯简洁而谦恭地请求圣女大人离开前线,回到圣山上遣散蔓珠院的所有人,而她回以同样得体的辞令,表示自己会按照希瓦艾什家主的建议去做,并期待和他在蔓珠院见面。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空旷的蔓珠院,静得她心里一片荒凉,只听见门外风如鬼啸。那之后她没有收到魏斯送来兄长的回信,或许是他被战事缠住了无暇分身,又或许是他根本就没打算赴约。

  “雅儿,你说他会来吗?”恩雅轻声问身边的人。

  “既然要您到这里来,恩希欧迪斯想必有他的安排吧?”雅儿站在恩雅椅边,用手指梳理着她丰美的长发。

  “真安静啊,让我想起《四皇会战简史》的最后,科西嘉一世的皇后坐在王座上等待攻入宫廷的敌人。她决心死于源石结晶,而不是敌人的剑刃。”圣女梦呓似的道,“那是我了解外面世界时看的最初几本书,恩希欧迪斯一定也知道吧?”

  雅儿摸摸她的头发:“恩雅,这是你所期待的吗?”

  “我不知道,”恩雅闭上眼,“要是恩希欧迪斯能在哥伦比亚人到这里之前来陪我,我会觉得自己比高卢的皇后幸运得多吧?但又忍不住想,恩希亚这时候在哪里呢?”

  “这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承认自己愿意和恩希欧迪斯和解啊,恩雅。”雅儿说。

  “毕竟外面的报纸都说他为一己私利勾结维多利亚,破坏谢拉格的原生信仰,还说他是哥伦比亚人和谢拉格人共同的敌人,号召谢拉格人一起推翻他的独裁统治。”恩雅往椅子里缩了缩,抱住了自己毛茸茸的尾巴,“他们都点着名字呼吁圣女和恩希欧迪斯决裂了,我不和他们反着来似乎不太礼貌。”

    似乎是觉得自己终究在兄妹的这场置气里落了下风,她又找补道:“但如果他敢不来见我一面就战死了…我还是会生气的。”

    像是在回应她的话,有人粗暴地推开了蔓珠院的门。恩雅惊喜地睁开眼,却只看见风雪和卡普里尼女性的身影一起出现在门口。空荡荡的长厅里利落的脚步声剑刃般割裂了蔓珠院的死寂,来人四下顾盼,目光如刀。

  “恩雅·希瓦艾什?”她提高声音呼唤,“恩雅·希瓦艾什!”

    恩雅抓起圣铃,起身遥遥地与闯入者对峙。黑骑士右手按在腰间的锏柄处,毫不示弱地回望着希瓦艾什家的长女。

    恩雅认出来人,放松了警戒的姿势:“我见过你,你在…”

  “对,我是你哥的保镖。”锏跺掉靴尖的覆雪,“他让我带口信给你。”

    恩雅睁大了眼睛,嘴唇微微颤抖:“我…哥?”

  “难道你到这个时候还想让我陪你们玩谁先服软就输了的游戏,叫他‘恩希欧迪斯大人’?”锏略带不耐地打了个响指,“没错,就是你的混账老哥让我对你说,如果耶拉冈德真的能庇佑你,就让祂帮你在今晚这种天气里引出一条爬少女峰的路。恩希亚在那里等着你。”

    圣铃从恩雅僵硬的指间滑落,掉到地上。她怔怔地望着黑骑士,片刻前的心境在这几句话下显得像个笑话。她人生中第二次感到自己被兄长背叛了,好像自己注定只能被这个男人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温柔而坚定地推远。

   “我不走,”恩雅嘴唇颤抖,“谢拉格的战士在流血牺牲,我怎么能隐姓埋名地逃避自己的责任?”

    锏叹了口气,大概是对她的反应早有预料:“恩雅,我知道那些报纸讲的故事是怎么回事,如果你今夜死在这里,哥伦比亚可不会说这是喀兰圣女履行了自己的责任。他们只会说走投无路的独裁者丧心病狂地残害了谢拉格人的宗教领袖,妄图污蔑哥伦比亚出于国家安全不得不为的自卫行动。”

  “可是他甚至不屑于早和我谈谈,”泪水涌上眼眶,恩雅一时竟分不清是出于愤怒还是哀伤,“他把我白白地晾在这里,逼我做选择…”

    锏穿过整个长厅到恩雅身边,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虽然我也觉得你没必要原谅他,但恩希欧迪斯劝说恩希亚的理由是你会到少女峰上找她;他命令角峰时的说辞又是只要马特洪还炖着汤等着你们,恩雅和恩希亚就还有家可回…”

  “恩希亚。”恩雅战栗着重复,仿佛妹妹的名字让她不堪重负。

    锏耸了耸肩:“所以除了你以外,恩希欧迪斯还用话术哄骗了两个信任他的人,如果你不走,他扯的谎就又要圆不上了。此时此刻恩希亚大概还在少女峰上满怀期待地等着你呢。”

    然后是良久良久的对视,寒风卷着雪花灌入室内,半明半暗间恩雅美丽的眼眸中泪光闪烁。雅儿揽住她的肩,她恍惚回到了多年前,恩希欧迪斯让她去参加圣女选拔的晚上。她在沙发上坐了整整一夜,也是这样心乱如麻。

    最后恩雅低低地道,像是在问黑骑士,又像是自言自语:“那恩希欧迪斯会怎么样?”

    锏又叹了口气,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说,就又被恩雅打断了:“不…我现在不想听答案,今晚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呢。”

    于是锏知道她是同意了,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雅儿。雅儿踮起脚尖摸了摸恩雅的头,帮她把头发整理好。

  “耶拉冈德保佑你,今夜所过之处,风雪止息。”神祇与她额头相抵,“去吧,我的姐妹,你将前路无阻。”

  “你呢?”锏开始整理手套,把武器调整到便于在攀岩时携带的状态。

    雅儿温和地望入外乡人的眼里。那双宝蓝色的眼睛分明是抬眼看着她,神态却是低眉垂目的悲悯。锏一向认为自己缺少信仰,在雅儿哀伤而温暖的目光中却也忍不住恍惚了一瞬。

  “我在这里等着和恩希欧迪斯再见一面。”雅儿捋了捋自己的碎发,“然后或许会好好睡一觉吧,我也很累了。”

    锏无言地点了点头,恩雅把脸埋在雅儿肩上啜泣出声。雅儿抱住她,轻轻地唱着古老的歌谣。祂摘下恩雅象征圣女的额饰,解开缠在她颈间的项链,像为旅人卸下负担,又像为囚徒打开枷锁。已经落在地上的圣铃自然不必再拾起,祂从妆台上拿起披风为恩雅系好,一如母亲送别出远门的孩子。

  “你承诺过…”恩雅哽咽,“如果我不再坚持那时的理想…你就会离开我身边…但在那之前…”

    耶拉冈德屈指拭去她的眼泪:“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恩雅。你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

  “从今以后…从今以后…我…”

  “他们已经夺走了你的第一个理想,别让他们夺走你更多东西。恩雅,你曾怀着愤怒和失望踏上攀登喀兰圣山的长路,你曾经顶着风雪走在山道上,精疲力竭也不愿放弃——”

  “所以重新出发吧,恩雅,”神祇亲吻她的脸颊,“你是个坚韧而勇敢的女孩,你的路还很长。”

    祂送她们到蔓珠院后的山崖边,浓云不合逻辑地裂开了一线,月光破开云缝洒下银辉,为她们在皑皑的积雪上照亮出皎洁的山路。风雪在她们周身平静下来,朔风不再是刀割般的凛冽。细细的雪花在恩雅身边缭绕飞舞,让锏想起很久以前自己第一次见到卡西米尔春日的森林,风里缠绵着细碎的花瓣,情侣在蓝花楹纷落如雨的树下接吻。那时她刚刚离开故乡,因为年轻而对未来满怀期待,一心想在这个看似开放自由的国度大展身手。

    她是莱塔尼亚的残次品,卡西米尔的被驱逐者,后来终于有国家愿意接纳她的高傲和强大,她却只能成为它的遗民。

    想到这里锏右手按在前胸处,感到自己的心脏依然在强劲地搏动。她的童年除了睡眠就是忍受痛楚,长成后果然不会再感到疼痛。

    但原来还是会觉得冷啊…心里和身旁都空荡荡的,她下意识地反手握住巨剑,仅仅是为了感到有所依凭。

  “几年前,恩希亚就是从这里爬上了圣山,”恩雅忽然说,“博士对她说,要来保护我,来带我逃跑…”

    她俯身下去望着危崖上嶙峋的岩石,想象妹妹攀登时倔强的神色和兴奋的眼睛。现在恩希亚在少女峰上也是这样等着她吧?或许还在交叉十指向耶拉冈德祈祷,请求神灵快些把姐姐送到自己身边。

    恩雅伸出手想要触摸想象中少女的面影,随即看见一柄冰镐钉在岩壁上。恩雅深吸一口气,想要消除眼前的幻象,但那里真的有一个年轻女性,雪白的熊耳上绒毛细软。极光喘息着去够最后一寸岩石,恩雅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机械地把她拉了上来。

  “谢谢,谢谢,”极光把盾支在雪地里,气喘吁吁地靠在上面,“虽然来之前训练了好久,但我还是差崖心很远啊…果然这种天气还是不适合爬山…”

  “你是罗德岛的…”恩雅努力回忆。

  “唉,就算是吧,”极光打了个无奈的手势,“来之前递了份辞呈,回去之后还得重新写入职申请…毕竟罗德岛干员千里迢迢跑回来找恩希欧迪斯老爷像什么话…”

    她被三个人注视着她的目光看得慌乱起来:“我…我没来晚吧?他是不是还没事?我已经在努力赶路了…”

  “那家伙现在大概还活着,但我可不能保证你不是白跑一趟。”锏撩起了额前的碎发。

    极光检查了一下那个黑色的提包,故作轻松地笑:“但我总要试试啊,他现在在哪?”

  “孩子,你和我一起在这里等他吧。”雅儿挽住极光的手,“我想他会来的。”

    极光松了口气,她一路上都紧绷着精神,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后,疲惫排山倒海地向她席卷而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雅儿摸了摸她的头,帮她拎着工具箱和提包,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我…来的路上…设了几个营地下山用…”虽然不知道雅儿的身份,但极光在从小信仰的神灵身边奇异地放松下来,竟然困得睁不开眼睛,“你们…如果要下山…可以在那里休息…”

    恩雅点了点头,攀下悬崖前她最后回头望向了雅儿一眼。这一幕将长久地镌刻在她的生命中,耶拉冈德揽着祂精疲力竭的子民,彤云缝隙中洒落的月光照亮祂的微笑。许多年里恩雅曾被困在蔓珠院的房间中为经文做注,但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面对神祇的威能时人类语言的苍白。祂的双眼中含着盈盈的泪水,却向即将永诀的远行者露出温暖的笑来。

  “祂的泪是永不融化的坚冰,祂的背是坚不可摧的山岩,祂的呼吸是冬日的寒风,祂的笑是春日的暖阳。”

    于是神话的最后一页终止于神祇向自己的代行者伸出手去,传达了最后的神谕。

  “祂说:恩雅,要勇敢。”



 

    12.25,22:00,蔓珠院

    短短几个小时,通向蔓珠院的最后一段山路已经被齐膝的雪覆盖。星月俱无的黑夜里暴风裹挟着雪花狂乱地扑打在脸上。银灰的杖剑在激烈的战斗中折断了,灵知把法杖交给他探路,他们牵着手在深雪里跋涉。阻击时灵知为了更自如地施放源石技艺摘掉了手套,不知道丢到了哪去,在这样的低温中裸露的手指很快冻僵了。于是银灰也摘掉了牵着他的那只手的手套,妄图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延缓失温的到来。

    丹增飞在他们前方发出啼鸣,似乎是在为他们指引道路。

  “看来耶拉冈德不太欢迎我们啊,”虽然对话的人就在身边,灵知依然不得不放声大吼来压过风声,“祂似乎觉得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还是折回阵线去死在哥伦比亚人刀下比较好。”

  “这样至少能让我们清净些,而不是浪费时间听哥伦比亚人蹩脚的谢拉格语,让我们放下武器。”银灰也吼叫着回答。

    诺希斯想要纵声长笑,从少年时被迫离开谢拉格开始,他似乎就没有这样痛快地笑过,但张开嘴冷空气就刀子似的灌进肺里。他只能更紧地和恩希欧迪斯十指相扣,来作为对好友这种残忍的幽默感的赞赏。

    不知走了多久,诺希斯骤然感到脚下崎岖的山路变成了台阶。果然看见蔓珠院沧桑外墙的轮廓。石窗中甚至依然隐隐透出明灭的火光,像是家中温暖的壁炉等待着远游者归来。临近圣山千年的圣地,连风雪似乎都稍稍平静了下来,灵知想要松开和银灰紧扣着的手,才发现两人相牵的手已经冻僵了,一时竟拆分不开。

  “我以前特别讨厌这个地方,”诺希斯仰头望着高耸的石墙,“看到它就好像看到谢拉格的封闭和愚昧。”

    银灰轻笑:“想没想过一把火把它烧了?”

  “这倒没想过,不过这主意确实不坏。”

  “那我们来吧。”丹增翩然落在他肩头,银灰空着的手去推蔓珠院的门,但在他来得及发力之前,那扇门就从里面打开了。手里提灯明黄的光照亮乌萨斯年轻的脸,极光惊喜地睁大眼睛:“银灰老爷,耶拉说得没错,您果然会回到这!”

  “罗德岛的干员极光?你怎么能绕过战区来到这里?”银灰皱眉。

  “博士给我画了地图,”极光腼腆地微笑,“我递了离职申请,说要回谢拉格一趟,博士还让我别告诉凯尔希医生他给我准备了这些…”

    灵知跟着银灰进了蔓珠院,活动手指松开和银灰紧握的手,饶有兴味地旁观极光紧张地选择措辞。

  “您依然是罗德岛的干员,我把您的权限卡拿…不对,是偷,偷出来了,”极光在提包里摸索,想要拿给银灰看,“博士说罗德岛在山外有个安全屋,我在那里留了补给和假的身份证明。耶拉说我们可以走恩雅刚才离开的路下山…”

    听到恩雅离开了,银灰嘴角微微上扬:“不是博士让你来的吧?”

    极光一凛,下意识地站直了:“不是,但博士猜出了我想做什么,给我提供了很多帮助…我连着赶了好几天路了…”

    银灰摘掉剩下那只手套扔到地上:“路上很危险,为什么做到这一步?”

  “您可能不记得了,但我是靠希瓦艾什家的人才计划走出谢拉格的。这些年我一直想回来为谢拉格做些事,但总是没有机会,哥伦比亚出兵又实在太突然…但我至少应该回报您,您曾经给过我一条通向山外的路,我也想还您同样的一条路离开这里。”

    极光诚恳地望着雪境的领袖,她的目光真挚而热烈,即使是最冷酷无情的人也会被其中的期盼所打动。但银灰只是淡淡地笑笑:“感谢你的好意,但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极光瞪大眼睛,想要劝说什么,但银灰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收声,她就不由自主地沉默了。

  “既然是罗德岛的干员,那你大概还记得讯使。”银灰平静地说,“他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现在他躺在积雪里,我甚至不能得体地安葬并哀悼他,而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谢拉格成千上万的战士像他这样死去。”

    有什么东西堵在了极光的咽喉处,一路上她为了赶路强迫自己不去想的东西不由分说地涌入脑海。被疲惫暂时麻痹的神经苏醒了过来,迟来的疼痛激烈地撞击着她的心脏。她血脉相连的土地正在流血,那些被博士设计的路线巧妙避开的交战区里,倒下的每个人都是她的同胞。

    银灰仿佛完全没意识到极光剧烈的情感波动,继续说道:“我不是感情用事的人,提起这个不是为了宣示对哥伦比亚的仇恨,但战争所造成的创伤已经是既成事实。棋手固然可以在棋子尸横遍野之后轻松地离开桌边,但总有些东西是不该用价值衡量的。”

    极光拼命摇头,但还来不及找出合适的话,银灰已经径自说下去:“其二,哥伦比亚也需要一个人来为他们发动战争的荒谬借口来负责。你来的路上想必也看过新闻报道了,把勾结维多利亚危害哥伦比亚国家安全的领袖塑造成绑架人民的独裁者,是粉饰这场战争的绝妙技巧。为了维持这种假象,一旦这个邪恶的独裁者消失,他们将不得不伪装出善待所谓的谢拉格人民的样子来。”

  “我们都知道的…都知道您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极光涩然道。

  “这就是其三了,”银灰微笑,“活着的领袖总是需要东躲西藏,死去的英雄却能无处不在,对不对?”

    极光构思好的说辞已经到了嘴边,她可以说您的姊妹还等待着与您和解,说您有朋友在期盼着与您重逢,可以说请给您的人民一个回报您的指引的机会。她脑海里甚至有个幼稚的女孩在跺着脚喊:“可我赶了这么远的路到这里,难道您说这几句话我就要原样回去!”但在银灰冷静的态度前她的理由显得多么无力而苍白。

    她知道自己被说服了,过去几天所冒的风险和所克服的困难被她所爱戴的领袖平静的陈述轻松击碎成一场空。可她要怎么在雄辩的口才上战胜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呢?有些人是天生的野心家,拔剑而起时握住的就是故乡的权柄和国运,而她只是个恋家的孩子,拼命努力也只是想守护自己冰房子里的那些东西罢了。

  “但我依然感谢你的计划,”银灰按住极光的肩,另一只手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纸包着的人工装置,放到极光手里,“也请帮我把这个东西转交给罗德岛的博士,来表达我对他为我作出的计划的谢意。”

  “这是什么?”

    银灰微笑:“你对博士说,这与罗德岛的一位精英干员有关,锏从敌人尸体上缴获。他会明白的。”

    极光低下头接受银灰的命令,像古时的战士臣服于君主。脑海里那个幼稚的女孩仓皇地哭起来,被战士洛拉抱紧后捂住了嘴。

    阴影里有人叹息,而后开口:“恩希欧迪斯,所以这就是你的选择了?”

    雅儿缓步走到他面前,恩希欧迪斯恭敬地颔首施礼。极光不知道耶拉的身份,迷惑地看着雪境之主对圣女的侍女长如此恭谨。

  “耶拉冈德在上,这就是我的选择。”恩希欧迪斯沉声道。

    雅儿肃然道:“除此之外,你没有要说的吗?”

    恩希欧迪斯略一沉吟,随即道:“我还有三件事,恳请耶拉冈德允准。”

  “嗯?”

  “耶拉冈德在上,请庇佑罗德岛的干员极光,让她回到家人身边,度过今夜。”

    雅儿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耶拉冈德在上,请庇佑我的姊妹,让她们平安幸福。”

  “还有呢?”

    恩希欧迪斯沉默了片刻,哀伤的影子在他神态中一闪而逝。他垂目向下:“耶拉冈德在上…请原谅我没能保护谢拉格免遭战火,也没能带领谢拉格获得胜利。”

  “可以,这三个请求祂只需要你献上一样东西作为交换。”

  “只要是我所有的。”

  “那么恩希欧迪斯,你也可以原谅我吗?原谅我的无能为力?我曾冒失地将这片土地打上自己的烙印,直到现在,我都在后悔…”

    耶拉冈德疲惫地看着他,明明面容没有改变,祂却忽然显得无比衰老,好像千年风雪留下的痕迹都出现在了那双眼睛里,岁月层层叠叠地奔涌而来,压在神祇心头让祂艰于呼吸。

  “你无需后悔,”银灰坦然回望,语气笃定,“耶拉冈德的烙印是谢拉格最宝贵的东西。”

    祂忽然笑了:“恩希欧迪斯,其实你可以诚实地告诉恩雅,你不来见她是因为担心自己见了她会方寸大乱的。”

  “这样会让她不那么难过吗?”恩希欧迪斯低声说。

  “她无论如何都会难过的,”耶拉冈德悲悯地注视着他,“但这样会让遗憾少一点。”

  “既然这样,”恩希欧迪斯闭上眼,“请耶拉冈德原谅我的傲慢吧。”

    祂走到银灰面前,踮起脚尖抚摸他的头。银灰屈膝俯就祂的身高,祂为他梳理好鬓边垂下的编绳,拭去颊上战斗中沾染的血污。片刻前祂也是这样为恩雅整理踏上长路前的行装,细瘦的手指凉而轻柔,仿佛还残留着恩希欧迪斯妹妹的温度。

  “再见,恩希欧迪斯。”祂放开手。

    耶拉挽住极光,乌萨斯女孩再次被温暖的困倦感所包围,不自觉地倚在耶拉肩上。她们向后退到大殿尽头,而后消隐无踪。蔓珠院忽然寂寥起来了,仿佛组成建筑那些无生命的石头和木材也知道这里刚刚被主人遗弃。灵知望着她们的身影隐没在黑暗里,上前和银灰并肩。

  “罗德岛,罗德岛,”灵知若有所思地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博士布下的棋子无功而返。”

    银灰向蔓珠院议事厅后走去,应道:“我倒是觉得他大概预料到我不会接受极光的邀请,只是依然给了她一个机会。”

    灵知跟上他:“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希瓦艾什老宅的书房抽屉里也有份维多利亚某研究所的聘书,我和菈塔托丝的入学手续一起办的,但想了想还是没给你。”

  “那还是多谢你知道我不想在伦蒂尼姆接受那些人同情的目光,那些人平时嫌我不在意他们那些浪费时间的交际,听说喀兰圣山陷落了,都会不计前嫌地兴起怜悯之情,一股脑地来安慰我。”灵知跟在他身边,讥讽地模仿维多利亚人大惊小怪的语气,“‘诺希斯,你对谢拉格现在的局势怎么看?’‘诺希斯,谢拉格现在这么乱,你能安全地待在维多利亚真是太好了。’‘诺希斯,听说你和那个姓希瓦艾什的独裁者认识,他真的有太阳报上说的那些怪癖吗?’”

  “我倒没想到这个,只是觉得要是我真把它拿了出来,你一定会说着‘我不是你的属下’之类的话冲我发火。”银灰轻笑,“对于一个生命有限的人来说,和朋友吵架可不是消磨时间的好方式。”

    灵知哼了一声权作赞许。银灰推开蔓珠院议事厅的后门,这里曾通向圣女的居所和长老们存放经卷的所在。灵知抽了抽鼻子,嗅到幼时熟悉的兽脂气息。在蒙昧的时代中,谢拉格人曾将宝贵的油脂混入颜料,在兽皮上绘出的唐卡颜色鲜亮,千年不褪。与之伴生的缺陷就是它们极其易燃,因此千年来一代又一代蔓珠院的长老接替看护着这些谢拉格人的典籍,确保无论何时,总有一双眼睛注视着它们。

    直到今天。

    他们走进贮藏室,长明火的燃料也放在这里。银灰把提灯交给灵知,从一堆唐卡中取下最上面的那卷,以大长老会气到尾巴倒竖的随意动作把它抖开。明黄的灯光透过玻璃映亮苍艳的图画,画上人群围着少女狂热地起舞,作画者奢侈地运用红色矿石磨成的粉末渲染背景,笔触稚嫩而色泽绚丽。

  “这幅是《耶拉冈德将火赐予谢拉格人》,”诺希斯说,“一般认为对应的是《耶拉冈德》第二十五页第46行。三百年前蔓珠院曾经对这段经文的解读有所分歧,最后根据这幅唐卡所描绘的场景结束了双方的论争。”

    恩希欧迪斯散漫地笑:“好,很应景。没想到你居然还记得这些。”

  “埃德怀斯家世代为谢拉格保管卷宗,”诺希斯把提灯举高,四下环顾,“如果不是你的父亲和你…如果不是那些事,我一辈子可能也就是困在这样一间书房里给先民资料做注释。”

    恩希欧迪斯把《耶拉冈德将火赐予谢拉格人》放在一边,去拖存放长明火燃油的桶。连日激战和长途跋涉让他的体力也已经耗尽,诺希斯只得纡尊降贵帮了他一把。往返几次后他们终于把所有燃料都拖到了议事厅里。丹增在长厅里低低地盘旋,恩希欧迪斯靠在墙边稍作喘息,诺希斯仰头看向长厅两侧的长明灯,摘了一盏下来把玩。

  “蔓珠院刚刚建立时,人们还不得不到圣山上打猎。冬天最冷的时候,时常有猎人倒毙在风雪中。”诺希斯曼声讲述,其实他嗓音低沉婉转,如果不是总带着阴阳怪气的腔调,本应很适合讲述这种古奥神异的故事,“耶拉冈德怜悯谢拉格的人民,便教导他们在蔓珠院用火点起长明灯,使迷失在圣山上的猎人,总能找到一个所在取暖。”

  “到我们小时候,就只有三族议会的人才能上蔓珠院来了。”恩希欧迪斯出神道。

    诺希斯冷笑:“准确地说,是大约六百年前。耶拉冈德将权柄赐予人的国王后,人们为了感念祂的仁慈,将蔓珠院作为神圣的地点封存。”

    恩希欧迪斯用灵知法杖的柄砸碎木桶,清油流淌在议事厅光滑的石砖上,浸润了兽皮的地毯。恩希欧迪斯又抱来了几卷唐卡,丢在支离破碎的木材边。诺希斯有些不耐烦了,索性成箱成箱地把经卷拖到议事厅里,拆开箱子后纸卷滚落成一片片泛黄的白色花瓣。

  “你父亲看到你这样对待蔓珠院的先民记录,会想杀了你吧?”恩希欧迪斯喃喃道。

  “纸质的经卷早就不是先民记录原本了,”诺希斯随手扯碎经卷,将碎纸洒在长厅各处,“谢拉格用纸的历史不超过四百年。”

    他卷起那幅《耶拉冈德将火赐予谢拉格人》,凑近火源就要将它点燃,却被银灰抓住了手臂:“等一下!”

  “你还有什么事?还想向耶拉冈德忏悔一下平生的罪过?”诺希斯刻薄地笑,“那恐怕还是算了,估计到哥伦比亚人追杀到这里,你渎神的行为还没坦承完一半。”

    恩希欧迪斯一笑而过,他擎起丹增,走出议事厅,抬臂将它放飞到风雪中。猎鹰低鸣着盘旋不去,似乎不明白主人在这样暴烈的风雪中是要它去做什么。

  “去找恩希亚。”银灰打了个唿哨,“去吧,丹增,在她爬山时看顾她。”

    丹增啼鸣了一声,振羽而去。恩希欧迪斯默立着,借着身后厅里的火光目送它搏击风雪的身姿消失在夜空中,然后回到室内,在身后锁上门。

  “现在来吧。”他向诺希斯打了个手势。

    灵知就着长明灯点燃画卷,松手把它扔到沾满火油的经卷堆中,退到恩希欧迪斯身边。橙黄的火焰瞬间腾起,欢叫着吞噬兽皮和草纸,顺着地上流淌的清油舔舐着长厅。灼人的高温扑面而来,火舌贪婪地攫取着空气,发出狂喜的嘶声。

    恩希欧迪斯解开外衣任它落到地上,从怀中取出一柄短剑。剑柄上铭刻的徽记手法还很生疏,带着明显的稚嫩意味。

  “早知道重新做一把送你了,” 诺希斯遗憾地皱了皱鼻子,“小时候第一次打的东西,现在拿出来真是丢手艺。”

    恩希欧迪斯把短剑拿在手里把玩:“这还是我看着你打造出来的,我们坐在壁炉边,你一边缠剑柄上的穗,一边和我说,我们要一起将谢拉格建设成一个强大的国家。”

    短剑的剑刃反射着跃动的火光,又映在恩希欧迪斯的眼睛里。诺希斯注视着碎纸在燃烧中被热风扬起,在长厅中轻盈飞舞,然后在半空中凋谢成片片灰烬。他感到有些恍惚,不知是因为席卷而来的回忆还是仅仅因为开始缺氧,眼前在燃烧的忽而是他祖祖辈辈投入无限心血整理的经卷,忽而仿佛是自己十几年来积攒起来的笔记和数据,在维多利亚的许多个深夜,他在灯下奋笔疾书,纸上工整的字迹记录着冰冷理性的科学结论,又交织成温暖真挚的美好愿景。

    而今它们似乎都在他眼前燃烧殆尽,连同他人生的过去与未来一起。

  “诺希斯,我多么庆幸你是我的挚友。”恩希欧迪斯握住他的手,手掌熨帖炽热,“很高兴你能一直在我身边。”

  “你的事业和我的目标有相交之处。”诺希斯反握回去,“我早就说过的。”

    银灰把短剑转了一圈倒持在手里,语气轻松,像在商量今天下棋谁执先一样,“你来还是我来?”

  “你来吧,我很久不用剑了。”

    他们在火场中长久地对视,恩希欧迪斯眼瞳深处火光闪烁,抽回手拥抱灵知。他们还小时曾经常这样表达友情,一如世上的任何一对好友,那时两个人的人生都没有被那场列车事故一分为二,诺希斯没有学会用漠不关心的态度回应质疑,恩希欧迪斯也没有学会用彬彬有礼的假面面对交易。

    而后表达友情的信物贯穿了铸造者的后心,随即被利落地拔出来。高温迅速蒸干了恩希欧迪斯眼角渗出的一滴泪水,他抱着在剧痛中挣扎的黎博利跪倒在地上,感到自己仿佛真的抱着一只垂死的羽兽。他想起谢拉格的传说里埃德怀斯家的兽亲是喀兰山圣洁的信使,它们曾与谢拉格人定约,谢拉格人不会捕杀它们,还给它们提供食水,而它们也不会吃谢拉格人贮藏的谷物,并在谢拉格人死去时为魂灵指引归途。

    在魂归圣山的路上,埃德怀斯的末裔还真是悖逆的向导,好在他希瓦艾什也不是耶拉冈德合格的信徒。

    恩希欧迪斯任由挚友从怀中滑落,将短剑横在颈侧。

    他们的血流在一起。

 



    12.27,9:00,谷地

  “洛拉!洛拉!”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但极光不想睁开眼。她整个人深深地陷在什么松软温暖的东西中,酥油茶的甜香将她包围。几日夜不眠不休的紧绷后她只想回到安稳的酣眠中去,这一觉睡得真好,似乎睡得很沉,但似乎又有美梦带来的愉快心情留在心脏处。

  “洛拉!洛拉!”

    极光不情愿地哼了一声,把自己往被子堆里埋得更深。

  “快起来!哥哥要出门啦!”

    哥哥?极光茫然地睁开眼,看见家里熟悉的顶梁。她睡眼惺忪地从被子里支起半个身子,发现她竟然在自己的卧室里,哥哥正站在床边。卧室里的陈设与她离家前一模一样,可哥哥的装扮完全不同了。他背着一条简朴但实用的带子,谢拉格的猎人时常在上面挂满打猎的装备,方便进山时随时取用,但眼前兄长身上这条装备的武器五花八门,对于猎杀野生动物来说显然太超过了。极光认出带着喀兰贸易标志的夜视仪,不知道从哪搞来的止血带,甚至还有哥伦比亚制式爆炸物。

    于是她想起了一切,战争、雪山、她漫长而徒劳的拯救。

  “哥哥!”她只叫了一声就哽住了,想要问家人是不是都还好,可又不敢开口。她之前几天是怎么克制住回家的冲动的呢?简直不可思议。

  “咳,洛拉,别急,别急,”青年笨拙地拍着妹妹的背安抚她,“爸妈都没事,你姐姐也没事,你睡了一天多了,他们还担心你呢。”

  “我…我怎么到家的…”

  “前天晚上有人敲门把你送回来,我们看到是你,吓了一跳,还没顾上看那人是谁就让他走了。风雪那么大,真对不起人家。”大哥困惑地看着她,“洛拉,那是谁啊?”

  “那是…那是…”

    极光不知从何说起,无论是她从哥伦比亚国家机器的碾压下救人的狂妄心愿,还是她在博士帮助下计划周密却潦草结束的冒险,现在想来都那么荒谬,在捧着家里的酥油茶时都像个遥远的故事。

    大哥注意到她的犹豫,善意地转移了话题,自顾自地絮絮道:“唉,洛拉,你回谢拉格做什么?这边打仗呢,危险得很呀。耶拉冈德保佑,我们家没事,可邻居家的莎莎就被破片地雷炸死了。你记不记得莎莎姐?你上次回家还和她聊天呢。”

    极光呆呆地看着大哥,绝大的挫败感让她大脑一片麻木,甚至感觉不到悲伤和愤怒。

  “战争结束了,哥伦比亚占领了谢拉格,”她僵硬地说,“恩希欧迪斯老爷…”

  “战争还没结束呢!”大哥粗暴地打断,他的态度很急躁,但极光几乎有些感谢他让她不必再说下去,“我说,洛拉,你冒着这么大危险回家来,不会是因为在外面待久了,信了哥伦比亚军是来帮我们谢拉格人的胡扯吧?”

    极光摇头,她看着大哥咬牙的神情,迟钝地想起恩希欧迪斯的话来,“活着的领袖总是需要东躲西藏,死去的英雄却能无处不在”…她后知后觉地理解了这句话里所隐含的残酷暗示,战争还没结束,作为一个国家的谢拉格死去了,但她的废墟上的每一个窗口后,都可能藏着指向哥伦比亚人的铳口。

  “这就是治安战啊,”极光耳边响起博士忧郁的声音,“可以用暴力让一个国家的政府荡然无存,可无法用军队让一个国家的人民甘心俯首。”

    布朗陶家的主人说过恩希欧迪斯这种人就是死也会带走你半条命。银灰是个棋手,一直都是。

    可代价是什么呢?极光想要放声痛哭。谢拉格人还要流多久的血,才能撕裂出足以让哥伦比亚感到刺痛的细小伤口?

    她的表情让大哥有些手足无措:“洛拉,你别生气,我不是吼你…唉,我就是要走了,急着来看你跟你说几句话,你回次家不容易…”

  “你去做什么?”极光小声问,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哥伦比亚佬的运输队在雇谢拉格人干活,我们几个哥们商量着混进去给他们找点麻烦,”大哥的熊耳动了动,“那些热烘烘的家伙整天耀武扬威,以拯救者自居,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

    运输队,极光想起两天前那个送自己到图里卡姆的哥伦比亚司机。那个司机抽烟的品味很差,想快点回国给老婆过生日,还想送孩子去私立学校。现在他钱包里还留着本来想退给她的一半报酬,而她哥哥要去袭击毫无防备的他和他的同事们。

    战争就是这么见鬼的东西。

    洛拉不受控制地笑了起来,她笑得越来越大声,直到笑出了泪花。大哥惊讶地看着她,不知道什么事让她这样开心。

  “哥,我和你一起去吧,”洛拉平静下来后,轻声说,“这太危险了,我们互相照应着比较好。”

  “洛拉,你说什么傻话!”

  “我在罗德岛受了不少训练,你现在打不过我了。”说到罗德岛三个字时,洛拉心里一阵酸涩,不过是几天时间,在岛上的时光已经恍若隔世了,“要不然我们先打一架再说,就跟当年我和老爸一样。”

  “洛拉…”

  “我从罗德岛辞职了,回到家里就是为了谢拉格的事,你可不能让我白跑一趟。”洛拉含着泪水微笑,掀开被子跳下了床。

    博士,我要晚一阵子再回罗德岛了。希望我还能回到罗德岛…希望我回到罗德岛时还是你们知道的那个“极光”,而不是被战争改变得面目全非的其他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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